低处的灿烂
书桌上,盛开一丛灿烂的鲜花,这是我今天早上从后山采撷的金银花。每年这个时节,我都要进山,采来一束又一束这样的鲜花,把它插在盛满清水的杯子里,让它静静地怒放于我的房间,她郁馨的清香,悠悠地渗入到我的肺腑,温润我干渴的双眸、干裂的嘴唇、落尘的心情。
金银花生活在荒郊野岭,生活在贫瘠的土地上,只要一粒小小的种籽,风落尘土,一场春雨,她就会生根发芽,勃勃生机。它开花的方式让人有点悴不及防。一夜之间,她像一场熊熊燃烧的火焰,潦遍江南大地,她让我很容易地想到普天之下的劳苦大众,芸芸众生。她是一种百姓之花,一种低处的灿烂风景。
我总是有幸能采撷到这一束束的金银花,领略她的迷人风彩。我经常触摸这些低处景物的体温,阅读底层百姓生活的内涵,那是因为我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们。现在,我就坐在湘西大山之中的一个名叫杨李坳小村的村民家中,写这篇稿子。
吃过早饭,我去散步,在门前简易的乡村土石公路上,碰到了房东两口子,正向田野走去。盛春的乡村,一片繁忙的景象。房东肩上扛着一副农具,我看着眼熟,却一时叫不出名字。它让我眼前出现了一副画:女人站在窄细的田埂,身子向后使力仰着,男人在水田里躬得像只木虾米,用力推着,在加固田埂。我与房东打着招呼:“你这边还有田没有做出来?”他指着公路下边说:“那丘刚犁出来的大田是我老弟的,我这去把田埂脚扯了。”他的弟弟这几年都在福建打工,丢下责任田给兄长做。房东个子小,身子单薄,人却很勤快。“这里水源好,随便种点什么,都有收获。我还要做几丘别人的田呢。”房东兴致很高地说着。去年下半年我来杨李坳后,就看到他除了做好阳春外,农闲时还去附近的矿山打工、钻洞子,月收入在三千元左右。房东母说:“每年能打五六十担谷。粮食多了不值钱,都给牲畜吃了。”房东母是一个出色的饲养能手,去年下半年,她家出栏了三头肥猪,两拨麻鸭,两拨鸡,今年又有两拨麻鸭上市了。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我问房东:“你这样肯做为什么?”他说:“农村没有什么出产,只凭硬做,节俭,混过生活就可以了。”我粗略地给房东算了一笔账,去年,他的两个女儿加他本人在外打工的收入在五万元左右,房租与家庭种养收入在两万元左右。我想,房东这一栋大小十来间的白瓷砖屋、彩电、冰箱、洗衣机等,那一样不是凭一个“做”字得来的。就连房东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也闲不住,出门放牛,进屋煮饭。
去年我认识一位乡下来的中年妇女,在县城一家便饭馆做小工。山区来的农村妇女,没有技术,有的只是双手与力气。洗碗、洗菜、煮饭,很得老板喜欢。没想到,她同时还兼有另一份保姆工作,两头跑两头做。早晨,把照看的小孩送进幼儿园后,就来到馆子里做。做保姆每月可得一千多元,在馆子打工每月可得八百多元。她尝到进城务工的甜头后,开年后,动员丈夫也进了城,在一处建筑工地做小工。儿子今年十二岁了,转到县城一所小学读书。我经常在夜里看到她儿子一个人坐在简易工栅的床上写作业。每天晚上她不能与丈夫儿子一起住,还要留在主人家服侍小主人。试问天下有哪一个妻子、母亲不想与自己的丈夫、孩子同床共枕,共享天伦?
为了竖屋娶媳妇,为了养家糊口孩子读书,为了看病赶人情……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土地,去外面闯荡世界。有许多的村庄,在平日里冷冷清清,根本看不到年轻的姑娘小伙,只有在春节期间,村庄才显出应有人气来。为什么?他们都去了南方,去了沿海发达地区。在我工作的杨李坳,这个只有九户人家的小山村,就有十三人常年在外打工,其中有一家全部外出的,有夫妇二人外出的。它是中国边远山区农村的一个真实缩影。这里有一位年轻的妻子与母亲,她是杨李坳的女儿,在娘家住。前几年在广东打工,结织了现在的广西丈夫。去年冬天产期,她的丈夫从广东回来陪伴她。这段时光,肯定是她最幸福美好的时光。转眼满月,春天来了,她的丈夫为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家,又忍痛地撇下爱妻爱子俩,回南方去了。儿子伶俐活泼,开始咿咿学语,我们都喜欢逗他,叫他广东广西湖南。像他们这样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又何至千千万?
漫山遍野的金银花静静地开放,这些自然之子,天地尤物,不求闻达,不图回报,默默地来到这个世界,只求有过一次生命的辉煌,去装饰一回大地的壮丽。
我经常走进一些低矮阴暗潮湿的栅户。杨李坳山脚边,就有两户栅户人家,两个砖瓦匠。他们是从一个没有水,没有田,只有瘠薄红土坡的山旮旯儿来的泥瓦匠,在这里落地生根已二十多年,生儿育女,家发人兴。当初他们看上这里的一大理由是这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有一条汤汤的沅水。他们靠自己在泥土里爬摸滚打出来的一副讨生活的手艺,让一座座砖瓦窑立了起来。我坐在窑边简易的栅子里,对窑主李师傅说,你们这样辛苦干了这么多年,也应改善一下居住条件呵?李师傅对我说,去年花了五万多元钱购进了一套砖瓦加工设备,建起了一条机械生产线,把自己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今年还准备建一座大窑。从李师傅坚毅的目光中,我读出了他对生活的勇气与信心。每当夜幕降临,从简陋的栅户里,传出轻快的流行歌曲与笑声,我的心也融了。
深秋的一天,我去新城三中文友家串门,走在一片垃圾与菜地间的小路上。突然,我的脚步被一阵鞭炮声吸引住。我看到几个青年小伙正抬着一副新寿器走进一户栅户里。原来,这户栅户人家正在为老人添置寿器,这在他们家可谓是一件大事啊!这里的栅户,处在城市的边缘,多从事一些城里人不愿做的粗活:拉板车,挖土方,收破烂等。房子多由油布、尼龙纸、石棉瓦搭建而成的。屋前屋后堆放着废品破烂,煤球旧料。小小的空坪闲地也被开垦出来,种上各种蔬菜,一瓢瓢菜秧儿,青翠可爱,透出浓郁的泥土气息与生命活力。
这些低处的平头百姓,不为世人所注意,永远进不了社会的主流。过着锅碗瓢盆的平淡日子,粗茶淡饭的简朴生活。经历着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人生况味。承受着干旱、洪涝、虫灾、人情门户的重压与打磨。他们日图三餐,夜图一宿,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自己有自己的幸福感。这,不正是土生野长的金银花的生动写照吗?
灿如黄金,烂如白银的金银小花,植根僻壤,深系民间,她的全部精华集中在她的花瓣上,体现在她的精神气韵中。同一蔸枝蔓上,同时开出了两种不同的颜色:金的富足、堂皇,代表着我们的物质世界与生存条件;银的纯洁、忠贞,代表着我们的精神世界与高尚情操。金与银的交相辉映,正是我们寻常生活折射出来的应有的美丽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