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离开我们已经24年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外公的背影。

　　1980年7月下旬的一天，也就是我考上师范的第二年暑假，我从学校回来，外公和外婆约好那一天请我这个外孙“老爷”吃饭。那时候，农村都是种双季稻，7月份是农活最忙的时候，既要抢收早稻，又要抢插晚稻，大家称之为“双抢”。我们那里是高寒山区，日照时间短，气温低，晚稻早插一天与晚插一天都是不一样的，特别是立秋一过，哪怕是迟一天都有可能绝收的，这样不仅半年的活白干了，而且来年要饿肚子。因此，抢收抢插的时候就跟打仗一样紧张，一般早上五点左右出工，晚上七八点才收工，最多晌午吃饭时休息一两个小时，有的时候要突击任务中午也不能休息。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要散架似的。我从学校回来，是要帮家里搞“双抢”的。本来，那天母亲还特意提醒说外公外婆请吃饭，问我去不去。我说天气这么热，又要“双抢”，来回这么远，就不去了。从我家到外公家有2公里多路，来回要走1个多小时，要在平时也没什么，但在炎炎的夏日中午去吃个饭又马上赶回来，确实愁辛苦。母亲听我这么说，也就没有勉强我。中午一点多钟，我们全家人都在吃饭。突然，外公在门外叫我：“明良，你怎么不去吃饭啊!”外公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吓懵了。那一刻，我几乎吓呆了。我手里端着一碗饭，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那年，外公80岁，我17岁。外公走进家里，站在我的面前，左手拄着一根棍子，右手取下破旧的草帽上下扇动着取点凉风，豆大的汗珠从脸上不停地往下滴，黑色的粗布衣服都可看出前后都湿透了，嘴里不停地喘着粗气。母亲赶紧搬来凳子让外公坐下，又盛来一碗凉水给外公解渴。母亲冲着我说：“不要吃了，快跟外公去!”那语气坚决而又带着责备。待外公稍作喘息，我什么也没说，抬起脚就跟在外公后面往外走。

　　从家里走过100多米小路，就是公路。因为心里感到愧疚，从家里出来我就一直没有说话，默默地走在外公后面。上了公路，路好走了些，我对外公说：“爷爷，您慢些走，不要急。”我们平常称呼外公外婆都是叫爷爷奶奶。其实，我的爷爷在我出生前几年就去世了，我的奶奶在我父亲11岁的时候就走了。我们从来不知道爷爷奶奶的相貌是什么样子，从来不知道爷爷奶奶的疼爱是什么感受。所以，我们小时候对外公外婆特别地亲近，称呼外公外婆从来都是叫爷爷奶奶。在我们看来，叫外公外婆有个“外”字就显得生份，没那么亲了。太阳更加火辣了，发白的阳光刺得眼睛发痛、头发晕，空中没有一丝风，把人闷得喘不过气来，马路上的沙子热得烫脚。不一会，我和外公身上的衣服就全湿透了。看到年迈的外公在太阳底下煎熬一步一个艰难的样子 ，我开始自责起来，感到很后悔。走着走着，忽然间，外公奇异的背影引起我格外的注意，心随之抽搐了一下。我定了定神，认真地看起来，原来外公的背驼得就跟弓一样，整个身体几乎弯成九十度的角，弯曲的身子还不到一米五高，走起路来整个上半身往前倾，如果没有一根棍子支撑的话，就像随时都会栽下去的样子。看到外公的背影，想到因为自己的失信而让外公受这么大的罪，我的心开始痛起来，眼泪哗的一下出来了。外公本来是不驼背的，年轻时身高有一米七多，不仅身体壮实，挑个一百三四十斤重的担子不在话下，而且长得英俊。只是外公是个孤儿，从小在别人家长大，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五六岁时就开始出力，给人放牛放羊，从来没有上过学堂，30岁才娶了我的外婆，白手起家，无田无山无土，靠给人家做长工打短工抚养6个儿女成人，一生劳累，积劳成疾，最终把80载的岁月沧桑都写在了背上。从那一刻起，外公的背影就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永不消失。

　　看到外公的背影，我内疚、自责、心痛、后悔••••••无数种痛苦的感受一起涌上心头，让我百感交集，心如刀绞。那时，脚下的路显得是那样的无限漫长，我真恨不得插上翅膀带着外公飞到家。

　　看到外公的背影，我顿时觉得自己长大了。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是多么的无知。外公外婆把他们对我的想念，把他们对我的关心，把他们对我的疼爱，把他们对我的骄傲全都融化在这一餐饭里，而我对待这餐饭却是如此淡漠，如此随意。我深深地觉得对不起外公外婆。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我终于到了外公家。外婆早已把饭菜做好端上了八仙桌，就等着我。外婆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就叫我上桌吃饭。那天的血鸭是格外得甜，那天的米粉肉是格外得香。我本来在家里已经吃了两碗饭，在外公家我又毫不犹豫地吃了两大碗。我用我的心在吃。我要用吃饱吃香来弥补我的过错。我要吃得让外公外婆高兴。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餐饭，最歉疚的一餐饭，最香甜的一餐饭，也是我吃到外婆亲手做的最后一餐饭。那年冬天，外婆因为中风半身不遂，从此生活不能自理，直到1991年去世，而外公在1989年早外婆两年去世，享年88岁。

　　师范毕业以后，我先是教了6年书，每年的暑假和寒假都去看望一次外公外婆，那是雷打不动的。1988年，我调到县财政局工作，平常工作很忙不能去看望外公外婆，但每年春节放假是一定要去的，直到外婆去世。只是那时工资不高，家里也很困难，经济上不能帮助外公外婆，让他们过得很贫穷，甚是难过。

　　多少年过去了，外公的背影没有忘记，外婆的饭菜香没有忘记，外公外婆的恩情没有忘记。我终生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又禁不住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