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条河
老城的时候,我家住在河的北岸,下一趟河要走很远的路;从马路上下去到正街,穿过正街到河街,过了河街才下得河来。
儿时的河岸,没的现在这般规整,是很自然的蜿蜒,参差的吊脚楼绕在岸边,木楼下面是高高低低的河滩,高的地方露着卵石,低的地方浸了河水,长满了水草。河里有很多船,大货船和客船,还有穿梭在河中间的小渔船,码头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每年的春夏之季,大河便是我们这群住在岸边孩子的欢乐之地,下河洗澡、摸鱼,在卵石下翻螃蟹,在水草里捉蝌蚪,在河滩上捡螺壳,好象处处都藏有新奇,快乐着我们童年每一个无聊的日子。而大人们总找出一些危险的理由阻拦我们,隔壁家的李婆还会讲一些鬼故事,她说河里有水鬼子会拖小孩的脚,因此,小时候对河的印象既神秘、恐惧又充满向往。
其实,很早我就趴在胜利门的石狮子上看过这条河,看见过靠南岸的那一边,隐隐约约的,水很绿,像纱一样。那时候的南岸,也没有现在这样繁华,城里的居民大多住在北岸,印象中的南岸有一个汽车站,一所学校和一座大的国营工厂还算热闹。妈带我去过南岸,她在南岸学校代过一段时间的课,还有二姨的家就住在南岸的大工厂里。每次去南岸都要在中南门码头那儿上船,人还在坡上,开船的船老板就在那拚命地叫,快点啊,船要开了。其实我们每次都要在船上等上好一会才开船。后来我大一点了,妈就允许哥哥带我去二姨家玩,哥放暑假我们经常去,但我们有一个秘密一直没敢告诉妈,哥还威胁我,要是我跟妈说了,以后就不带我去了,我们有时没从中南门码头过河而是走到下南门的汽车码头坐轮渡过的河,运气好的话,我们就混过去了,但也会遇到爱管事的,除了会被赶下来还会遭到好一顿臭骂,小孩子坐轮渡是很危险的。被骂的我们只能站在岸上,等下一趟的机会。因为我们把妈给的船钱都买了冰棒吃了。
真正独立地接触到这条河,是在我五岁过后。那一年我不用再跟在妈和哥的身后了,我可以带着一帮伙伴下到河边,我从小就不像个女孩子,胆子大,喜欢做一些大人不让做的事。
穿流在群山之间的大河把我们的城环在中间,天的尽头,河水弯向不知名的地方,我看到了大货船哒哒哒地在河里跑,它身后掀起的浪花,一层层地往岸上涌,我看到了桅杆上歇息的水鸟,它们飞身如箭,一会扎向水里,一会飞出天外。而在河弯处停靠的木排,气势尤为壮观,像排兵布阵似的,覆盖了半个水面。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木排。
以前,陆路交通不太发达,老山里的木材很难运到外面的城市,于是在大河里有了放排这样的营生。砍伐下的木材,用马钉和结实的长绳平整地捆扎起来就是排了,然后放入河中让它们顺水而下,用这样的方式把木材运往不同的地方。城里的人把放排人叫“排咕佬”,这多少带了一些贬意,他们大多是些穷困人家,靠体力和熟练的水上技能,在大河上讨生活,我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河有多远,他们的家就有多远。
河里出了新鲜东西,一下子就勾了我的心了,我离开玩伴,偷偷地上了木排。木排又宽又长,有几个城里的女人在边上洗衣服,排中间支着个小木房子,里面有锅、炉、碗筷和被子、衣物,一应俱全,再看看其它的排也差不多。后来我得知“排咕佬”放一次排都得要十天半月,甚至有时会更长,他们吃喝拉撒,一年有一半是在排上过。虽然很辛苦,但大多是很欢乐的。没事的时候,“排咕佬”便唱起了山歌,有时排上来了年轻的女子,他们会故意地摆动黝黑健壮的胳膊,歌也唱得更欢了,仔细听听都是些哥哥想妹妹之类的情歌,那些城里的女人,也不害羞,听了这歌,她们抡起棒槌边笑边骂;死水鬼,下去喂鱼吧。有被打下水中的,一个闪身就不见了,然后在远处,他们钻出水面,对着排上的女人接着唱。
在这群欢乐的人里,只有果儿的爹是默不作声的。果儿爹是他们的领头,他带着这支放排队伍,已经在这条河上闯荡六七年了,这是我跟果儿成了朋友后,她告诉我的。果儿爹身材魁大,满脸胡茬,长得粗眉大眼的,他要么坐在木排的顶端抽烟发呆,要么背着手在木排上四处转悠,也没有人去打闹他。排队每次经过城里,都会在岸边停靠一段时间,进行修整和购物。久而久之,城里的女人下河担水或洗衣都喜欢往排上去。那天我偷偷上的就是果儿家的木排,我好奇排上的小房子,想走进去看看,就遇上了果儿,果儿正拿着一个小本在那儿写写画画,画得像是个女人,我主动上前跟她搭了话,小孩子一句两句的就成了玩伴了,果儿大我一岁,长得清秀,扎两条辫子,蓝花布衣服穿在她身上很好看。果儿把我带到她爹跟前,可我没叫他,他似乎也不介意,看得出他喜欢我跟果儿玩。城里的孩子叫父母一般都叫爸和妈,听果儿叫爹也觉得蛮亲切的。我教果儿玩一些城里女孩子玩的游戏,果儿最喜欢的就是“踢房子”。用一种有色的石头在地面画上方格,再把穿成圈的螺壳丢在方格里,用单脚踢,按之前定好的线路谁先把螺壳踢出方格,谁先赢。因为木排是圆木扎的,不平整,果儿爹就用几块大木板铺在排上,然后他就坐在一旁看我们玩,看到果儿赢了,脸上也会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知道果儿父女的经历是在两天以后,我和果儿一起到岸边的卵石滩上捡螺壳,我说:果儿你娘给你扎的辫子真好看,果儿却说辫子是爹扎的。怎么?你爹扎的?果儿听出了我的惊讶。我没娘,娘死了。果儿三岁后一直寄养在离城不远的亲戚家,之前是娘在家带她,娘不放心爹,就跟了排队。在这,有一个俗成的规定,女人是不让上排的,排队多是由父子,兄弟组成,这是个男人的领域,说是女人会带来晦气,让男人们遭遇厄运。但果儿娘执意要去,更加上她是个漂亮能干的女人,可以做饭,洗衣,大家就依了她了。排队在城里停靠的这几天,果儿就被接来排上,与父母团聚。没想到,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一年,厄运真的就来了,二年前,排队在过青浪滩的时候,遇到了大风浪,木排被撞散了,她爹救起了五六个人,唯独没有救起果儿的娘,眼睁睁看着她被大浪卷走了。
我看着眼前的果儿,眼泪差一点就要出来了,你那天在小本上画的就是你娘吧?果儿说是的,我娘没死,她一直跟着我和爹呢,只是我看不到她。果儿说有一次她不幸掉下河,挣扎时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向她游来,果儿坚信那人就是她娘,是娘把我托上岸的,果儿说得很认真。说来也巧,果儿娘死后,这支排队就再也没有遇到过危险了。
木排在河岸停靠了一个多星期,终于要出发了,我去跟果儿告别,我第一次喊了她爹一声叔叔,声音很小,也不知他听到没有。他仍然不爱说话,只是带了笑意看了我几眼又转身去检查他的木排了。果儿走近我,从背后亮出一串漂亮的螺壳,给你,下次来,我们用这串踢。我也送了果儿礼物,是一盒十二种颜色的蜡笔。
可是,从那天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果儿父女,第二年的夏天,木排又来了。但是,还是没有见到果儿,我去排上找过,他们说果儿爹谋了别的差事,不放排了,好象是带着果儿去了南方的某个城市。
我上了学,结识了更多新的朋友,去河边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陆路交通的快速发达,最终取代了水运。不知从何起,木排也从大河上彻底地消失了。只是到现在我也没有学会游泳,也许,都是小时候叫李婆给吓的。
老城是在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拆迁的。对于这座城,那条河,老城人都有太多舍不得的东西,譬如,溪子口的巷子,通河桥的吊角楼,下南门我曾经偷渡的轮渡口和这停靠木排的河岸,它们是盖在记忆里的图章,想擦也擦不掉了。就在水电站大坝合拢的前一年,县里举办了一次“沅水漂流”活动,不会游泳的我,穿了两件救生衣硬是挤上了橡皮船。我们从明溪口下水,途经县城,做半日停留,继续往下到北溶乡休息一晚,第二天到清浪乡,我终于看到了果儿描述下的清浪滩了,河水在这儿突然变得奔涌起来,河道也变得越来越窄,乱礁石像呲着牙的怪兽,狰狞地盯着来往的船只,幸好那天风浪不大,但闯滩时,礁石还是差一点就打翻了我们的船。第三天,我们到达目的地五强溪。住在城里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了沿河的风景,尽管有的地方已经拆得七零八落,但还是会看到他们原来的轮廓,飘渺的云雾缠绕山间,河滩上绿草青青,几只慵懒的牛散落其中,远处还有依稀可见的木楼,几个随意的码头,常有船只迎来送往。一路上风光秀美,真的不亚于桂林的山水。这大概就是这座城,这条河最后的美丽吧。
我家的老房子,原来的位置就比较高,所以有幸保留了下来,舅舅在那儿重新盖起了三屋楼房,最上面的一层做了饭馆,来这儿吃饭的人不光是因为饭菜可口,更是因为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大河两岸的风景,比起以前下一趟河的距离,现在已经近在咫尺。
河变得越来越宽,城变得越来越大,人也变得越来越多,老城和旧河岸,被深深地埋在水里,现在只能凭记忆估量出他们大概的位置,原来停靠木排的那一段,修起了漂亮的广场,晚饭后,这里游人如织,穿行其中,不知为何,我的心却变得越来越空,说不清楚是那儿不对了。河拉近了城的距离,却把我们的童年拉得越来越远,关于那些年,那条河,或许每一个老城人都有一隅不愿触碰的地方,或多或少,或大或小。
站在广场一角,有风吹在脸上,似乎挡开了一切喧哗,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悠悠飘来的木排,一个穿蓝花布衣服的小女孩,满面笑容地坐在上面,她身后是一位满脸胡茬的男人正用一双粗大的手替她扎着辫子,夕阳很好,把河水染成了金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