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笑声——交公粮旧事
一
2005年岁末的一天,从新闻联播得知,从明年开始我们农民种田不用交公粮了;不仅如此,国家还倒给种粮补贴。我当时半信半疑,一时半会还真不敢相信。这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从未有过的事情,有史以来哪朝哪代的统治者少收过农民的一粒粮食?不逐年加重农民的负担就算是爱民如子了,更何况不仅不要农民一粒粮食、甚至还倒给钱。几千年来,中国农民就把种田纳粮当着天经地义的事,神圣得不敢违背;哪怕自己不吃,也要先把“皇饷”缴上。
从我记事起,就深深地感到农民种田纳粮的严肃性。还是大集体时期,每年早稻晒干之后,队长就开始组织村里的劳力开始送公粮了。如果遇到丰收年,生产队要召开社员大会,研究决定卖余粮问题。这种情况是从来没有人反对的,这是整个生产队的荣耀,也是全体社员的荣耀。因为当时还有一个响亮的名字,把卖余粮冠名为“爱国粮”。虽然当时生产队很穷、社员也很穷;而且“爱国粮”只有9块钱一百斤,卖到市场上有30多块钱一百斤,相差有好几倍;但是社员们对这种集体荣誉感,比自己的性命还要倍加珍惜;宁可自己受穷,也要争取这个至高无上的荣誉。如果哪个生产队“爱国粮”多,哪个生产的队长、会计、出纳、保管,就有机会到公社甚至到县里去领奖、戴大红花。整个生产队的社员在这个大队都要被人高看一等,这是何等的荣耀!
二
交公粮是一件大事,确实要提前好好计划。第一要看好天气,如果一个生产队要完成一年的上交任务,要好几天的时间,而且要接连几天的大晴天,好一次性把公粮和“爱国粮”交清;如果没有一次性交清,就卖不了“爱国粮”;卖不了“爱国粮”,不仅影响到生产队的声誉,而且还无法跟粮站结账;结不了账,就没有钱买晚稻的化肥;没有钱买化肥,晚稻就会减产,整个生产队的社员到了明天上春就会挨饿。其实看天气基本上不用担心,因为当地老农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总结了一套宝贵的看天气的经验,而且是一看一个准。小时候经常听到村里的一些老人们念叨着一些气象谚语,如“云往东,雨无踪;云往南,雨绵绵;云往西,雨凄凄;云往北,晒死粒(荆棘)”“早出红天雨淋淋,晚出红天晒死人”“日晕田中水,夜晕井水干”“春雾晴,冬雾落,秋雾日头晒瓢勺。”等等,至今记忆犹新。
看好了天气,就要定人。首先要力气大,要能挑动100斤以上稻谷的大劳力;其次要脚力好、有耐力,要挑着100多斤稻谷,行走在弯弯曲曲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如履平地的主,而且只会在半途那2座凉亭中歇一口气。不仅如此,我们村里虽然在大山脚下,属于半山半洞的地方,离镇里也就10多里路程,生产队早有规定,挑稻谷去镇里交公粮只算半天工分,所有去交公粮的劳力还要赶回生产队下午出工,挣另外半天的工分。虽然说是按上述的条件定人,但是为了考虑社员的心理平衡,除了五保户和半边户之外,基本上每户都会有一个人参与这一年一度的伟大壮举。我家这个生产队有20多户人家,每年参与交公粮的人数基本上有20个人左右。
三
交公粮这几天,家家户户都起得特别早。主要原因是因为兴奋,兴奋得大人小孩都睡不着觉。参与了交公粮的劳力为可以为集体做贡献,以及可以到镇里去见世面而感到兴奋。家里的女人为自己有这样的男人,以及可以让自家的男人到镇里为自己买一点小东西而感到兴奋。趁这个机会,女人们都会向自家的男人提出要买些什么东西,比如说缝补衣裳的针头线脑、打理头发的梳子篦梳、皮圈绸带等等。有些男人还会把半年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为心爱的女人扯上几尺花布。其实,最兴奋的还是小孩子。因为每年生产队交公粮的时候,学校已经放了暑假,我们小孩子有机会跟着大人们去镇上玩。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女人必须早点起床做饭,好让男人吃得饱饱的有力气挑稻谷。虽然镇上供销社有2分钱一个的馒头、包子、油条和1角5分钱一碗的素面卖,但是贫穷而节约的男人们宁可吃家中女人做的茄子炒辣椒甲米饭,也不舍得去花那个冤枉钱。另外就是男人们也要赶早去交公粮。虽然来回只要3个多小时,但是秋天的太阳确实毒辣,大家都想在太阳还没有把大地烤热之前把稻谷挑到镇上,起码可以少受一些烈日暴晒的苦头。至于小孩子嘛,有些是家里的大人已经答应了跟着去镇上玩,有些纯粹是为了凑热闹,抑或是为了感受这一年之中少有的气氛。
四
初秋的清晨,山村总是被雾岚笼罩着。炊烟与山岚交织,编制一张硕大的网,把山里与山外隔开,山村更加显得神秘,宛如世外桃源。如果此刻你站在山村几里开外的地方,虽然能听到时而传来的鸡犬之声,但是你却无法见到山村的真实面目。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是我家里这个生产队交公粮的第一天。凌晨5点左右,整座村子就已经闹腾起来。在生产队仓库门口的大坪上,早已站满了男男女女,为的是看一看开仓送粮的声势和场面。清晨6点左右,生产的队长、会计、出纳、保管,已经把一粒粒金黄而饱满的稻谷装好了20担箩筐,还过好了称,每一担都是100斤。20个青壮年劳力各自拿起扁担系好了箩绳站在箩筐中间,等待队长喊一声“出发”,便会齐刷刷地挑起稻谷,犹如整装齐步的士兵赶赴战场一样昂首阔步、勇往直前。
记得我8岁那一年,我也跟着父亲去交了一次公粮。他们挑着满满的一担稻谷,怀着对国家做贡献的喜悦和自豪,行走在通往镇上的小路上,一边走一边唱;一张张憨厚的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是那么干净、灿烂、自然,没有半点做作,没有半点虚假,完全一种的自然流露,是一种出自内心的情感呈现!他们把稻谷挑到镇上粮站之后,留下会计、出纳、保管在这里过秤、算账,生产队长却带着劳力们去逛供销社。跟去的小孩子自然跟在自家大人的屁股后面寸步不离,为的是想向大人开口买一两件自己喜欢的东西。我跟在父亲后面,父亲问我想要买点什么,要不要吃包子、油条,要不要吃素面,我一个劲地摇头。我要父亲陪我去镇上的新华书店,在书店我看中了一套《三国演义》的连环画,好贵,要8毛钱,我不敢向父亲开口。最后是父亲看懂了我的心思,咬一咬牙,忍心下痛为我买下了这一套《三国演义》。之后,我再也没有跟过父亲去交公粮了。因为我感觉这一次我犯下了大错,一下子就花掉了家里几个月的盐钱。
五
实行承包责任制之后,父辈们对交公粮更加积极了。最刻骨铭心的一次就是1990年。那一年,因为我种田还没什么经验,我家3亩稻田全部得了稻瘟病,收成不够1000斤稻谷。而这一年的上交又特别重,除原来的农业税和乡村统筹之外,今年又多出了教育附加、屠宰税、劳力税、高等级公路集资等项目。我在装稻谷交公粮的时候,还跟父亲吵了一架。
当时我只想交农业税和乡村统筹那600多斤,不想交其他那些杂七杂八的200多斤,所以我在装粮的时候只拿了12个化肥袋子。父亲看到不对劲,因为父亲知道去年上粮的时候都是用12个袋子装稻谷的,而今年增加了上交任务也只拿这么多袋子。于是父亲满脸疑惑地问我:“你是不是因为你田没有种好就要克扣国家上交任务?”我心中愤愤不平地说:“我是不想看到你们二位老人因为欠粮而发愁,先把农业税和乡村统筹交了,到割了晚稻之后再把其他的交清。”父亲听后,脸色发紫,怒火三丈,抡起了枯槁的手掌扇了我一巴掌,气呼呼地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崽牯,是不是翅膀硬了,连国家的公粮也敢少?”接着又说:“过去我们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现在你们搭帮共产党有田种了,不把田种好,还好意思拖欠国家公粮。崽牯,你还是把它交清了吧。至于到收割晚稻欠一点点粮食,我们慢慢想办法。最后我还得告诉你一句话,任何债都可以欠,就是不能欠国家的公粮。”说实话,这是我出生以来父亲第一次打我。虽然是满腹委屈,但也无可奈何,我只好依照父亲说的去做。确实,那一年交了公狼之后,粮仓里几乎没有一粒粮食。后来靠天天上山砍竹竿卖来买零米,再在饭里掺一些南瓜、红薯、豆角等杂粮,勉强度过了这一次“灾荒”。
2006年3月的一个夜晚,村里干部上门正式通知,说今年真的不用交公粮了。不仅如此,还要求每家每户到信用社办一本存折,用于政府发放种粮补贴的。后来我们把这本存折称为“粮补存折”,到现在这一本存折每年还有国家发放的种粮补贴进账呢。那一天晚上,天空特别晴朗,皓月当空,繁星点点。村里的干部走了之后,我一口气跑出门外,跑到村子后面那块地里,对着广袤的田野,对着浩瀚的空中大声呐喊:“爹!从今年开始,种田不要交公粮了;不仅如此,国家还倒贴钱给我们呢!你也不会因为我交不起公粮而发愁了!”声音响彻大地,响彻天空,天上的星星眨了眨眼睛,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