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上的清白刻度
老家二楼的偏房的樟木柜浮着琥珀色的光阴,酸枝木算盘斜倚雕花隔板,像一截被岁月风干的年轮。算珠凹痕里凝着三代人的指温,梁上铜钉泛着古玉幽光,若把耳朵贴在柜门上,仍能听见算珠相击时溅落的脆响——那是太公演算《九章算术》的余韵,也是父亲指腹磨出茧子时与木纹生长的密语。这把算盘,丈量了父亲从生产队会计到古稀长者的清白人生,每一粒珠子都刻着永不褪色的刻度。
一、工分册里的铁律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年,煤油灯把父亲的影子钉在土墙上,青竹笔在账本上走出工整的方阵,算盘在膝头织就银色瀑布。当奶奶捧着空瓢想跟队里借两升谷时,他把算盘拨得噼啪响:“娘,这算珠是铁打的,我若松了口,往后怎给社员们算账?”后来父亲去了隔壁乡粮站当管理员,每月工资只够买半袋红薯。母亲抱着妹妹的呜咽浸在暮色里,他却将算盘重重磕在案上,震落的月光碎了一地:“公是公,私是私,这账不能混着算。”没过多久,他又辞了职,回生产队继续当会计,煤油灯再一次把算珠的影子,刻进窗棂的年轮里。
某个腊月雪落得沉,算珠上的白气能结成冰。父亲对账时发现少了五毛钱——够买二斤盐的分量。他从祭灶日拨到除夕,哈出的白气在凭证上结霜,通红的指尖把工分单磨出半透明的痕。当在纸角找到被墨渍模糊的数字时,他突然笑出泪,把算盘搂在怀里,像抱住失而复得的孩子。那时我不懂,为何几枚木珠比盐罐还重,后来才知,算珠立起的不是账,是插在岁月里的界碑。
二、稻穗间的风骨
七十年代初的饥荒年月里,我们家曾是“压粮户”,每月110斤口粮被扣去部分,剩下的勉强糊口。父亲在饭里掺满菜根薯片,含泪上山挖野葛厥根,却在我偷掐稻穗时,狠训“小时偷针,大了偷金”,拉着我向队长认错。他辞去村干部职务下井挖煤,卖掉心爱的猎枪凑学费,竹篮竹篓全是自己编织修补,火钵子裂了用铁丝捆着继续烧。
父亲伤残后,还常去为村民化解矛盾。有次,父亲用了整整一天时间费尽口舌解决好了村中几个孩子不肯赡养老人的问题。让我撞上。我责怪他退下来了还管事。父亲说乡亲们有求,他不好拒绝!他就是这么个不愿说“不”的人。说着,那位老人感恩地给他送来了两只母鸡。父亲不管老人怎么说坚决不接。他用自己守廉的行动为我们传导坚守清廉的家风。
古稀之年后,他见村边的非遗古庵漏雨,自掏腰包维修。当伐倒的树旋转着砸向老村干时,他奋不顾身推开人,自己被树枝砸中——CT显示肩架脚骨粉碎性骨折,胸膛断了13根肋骨。急诊室里,他插着输氧管拉着我的手:“丧事一定要简办。”老村干来送红包,他生气地丢了回去:“都是为村民做事,送钱就见外了。”
三、算珠上的家风
我去乡政府报到那天,父亲把家中那块古老的算盘推到亮处:“离巢的鸟儿要学会展翅,要把党和人民的利益放到头顶。这算珠走直档,人要踩直垄,不该拿的东西,半粒算珠的分量都不能沾。”如今生活富庶了,他仍要求我们用自来水洗衣后擦地板,淘米水留着洗菜,在外吃饭要将吃不完的饭菜打包回来。
伤好转后,父亲又创造了一个丰收的年景。寒风吹时,父亲挑着两蛇皮袋的干辣子向屋前的山坳赶去,当一辆坐有八人的“漫漫游”路过他身边时,他看都不看车上有无空位就招手,急忙地爬了上去,漫漫游驶过一段平路后,开始了五华里的下坡,快到坡脚那转弯处,漫漫游朝切线方向奔去翻入枞林中,当场死亡1人,重伤6人,父亲夹在一合欢树间。醒后,他动动手伸伸脚,发现自己只是一点皮伤。他艰难地爬起,找来自己的二袋干辣椒正准备离开时,车主喊他去医院检查一下,他说没事,挑着二袋辣椒赶集去了。他就是这么个替别人着想的人,最烦那些“无病呻吟”和“雁过拔毛”的人。
父亲六十岁时,我们兄妹要为他祝生日,他说你们孩子都在读大学正需要钱的,把给我祝生日宴的钱都给孩子们用,让他们健康成长。八十岁时,孩子们都工作了,家里经济也宽松多了,大家要给他祝生日时,他说现在生活好了,哪天不是过生日?说上面不许就不给你们添乱了。于是八十四岁西去的他一个生日都没有做过。
四、光阴里的界碑
九十年代,他领回两千块村校拨款被偷,此后五年,白日里锄头在泥土写算筹,夜晚算珠在灯影结稻穗。当最后一笔欠款还清,他把算盘浸在井水里:“洗去五年霉斑。”帮人管喜账收到百元假钞,他默默补进礼簿,回家直捶腰:“算错了人心,比算错账更蚀骨。”
跨世纪时,父亲的背影缩成樟木柜的弧,他曾说:“算透诱惑的平方根,量准良心的立方根,才能在岁月账本上写清白字迹。”这把浸透三代人掌心汗渍的算盘,早把清廉的刻度,打进我们生命的账簿。
如今父亲已西去了,他留下那块算盘便成了我们的念想。每当单位计算器响起,记忆里总回荡老算盘的轻晃声。那算珠碰撞直档的声响,比机械音更像岁月钟摆。
阳光穿过窗棂,在算珠凹痕里注满金粉,那些被手指磨亮的木纹间,跳动着父亲时代的星火。而我们这些在算盘声里长大的人,早已让每一粒算珠的重量,在时光里保持最精准的垂直——如同父亲用一生在天地间,拨出的那串永不偏移的清白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