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州的夜
郴州的夜色,是自天幕深处缓缓铺展的。白昼渐次退隐,暮色如墨汁滴入清水,徐徐蔓延,悄无声息地吞噬了城市的轮廓。街灯次第亮起,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点燃,从东到西,从南至北,连缀成一片片晶莹光带,最终织就一张璀璨夺目的光网,将整座郴州城温柔地笼罩其中。
我常爱登高远眺,于高处看整座城市浸入夜色之中。站到高处俯瞰,只见城市在夜色里铺陈开来,灯光如万千星斗坠落人间,密密匝匝,繁密而静默地闪动。那些光点,有的分明如钻石,有的微暗如烛火,皆在这巨大棋盘上各自安放位置。远处苏仙岭朦胧起伏的轮廓,如同水墨画中淡淡勾勒的笔痕,默默守护着这人间灯火的盛宴。岭上飘浮着的薄雾,仿佛大地深沉呼吸吐出的白气,悄然弥漫于山腰树影之间,又为这璀璨的灯火添上了一层柔和的轻纱。山与城,夜与灯,彼此缠绵,彼此依偎,默默无语,又浑然一体。
我踱步走进街巷深处,如同潜行于夜色的肌理之中。夜市喧闹声浪扑面而来,令人顿感人间烟火气正浓。街边小摊早已排开,锅碗瓢盆碰撞声、油锅炸响的吱吱声、食客们的谈笑、摊主热情的叫卖,汇成一片喧腾的声浪。那鱼粉摊前,酸辣浓香,热气腾腾,缭绕不散,直扑鼻端;烤串摊上,炭火跳跃,烟气缭绕,孜然、辣椒的浓烈香气,热辣辣弥漫在空气里。摊主们忙碌的身影在灯影里晃动着,面上沾满汗珠,却总是挂着笑容,招呼声里带着暖意,仿佛将白日奔忙的疲惫,都融入了这夜晚的营生里。食客们围坐小桌,或呼朋引伴,或独自小酌,脸上被炉火映照得红扑扑的,笑声与喧哗声在夜气中弥漫开去,蒸腾起这座小城最温热的血脉。
街巷深处,旧屋与新楼交错而立,光影斑驳,明暗错落,如同一幅幅被岁月晕染的图画。老屋窗口透出昏黄灯光,灯下老人或静坐,或收听旧式收音机里传出的花鼓戏的咿呀声,缓慢悠扬的唱腔,在寂静的巷子里低回着,恍若时光在这里打着舒缓的盹儿。而新式楼宇的玻璃幕墙则反射着霓虹,流光溢彩,仿佛嵌满宝石。新旧光影在暗巷中交织、对话,却又各自固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偶有夜归人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叩响,笃笃有声,回荡在深巷里,又悄然没入黑暗之中。这脚步声,倒仿佛是夜本身的心跳,一声声,敲在城市的胸口。
穿行过街巷,郴江便已在眼前了。夜里的郴江水面上,浮动着两岸灯火的倒影。霓虹灯、广告牌、街灯、窗灯……城市所有浮华的光亮,此刻都碎成了点点斑斓,在水波中摇曳不定,随水轻轻晃动,犹如流光溢彩的梦的碎片。偶有夜钓者静坐岸边,一点微弱浮漂的幽光,如萤火般在黑暗的水面上闪烁,微小却执着,映照出垂钓者凝神不动的剪影。这孤光,竟像是对抗整片喧嚣灯海的一粒星辰。
更深夜半,喧嚣渐渐沉淀下来,如同沸水冷却。城市灯火渐次熄灭,唯有江水依旧不息流淌,在黑暗里发出隐约的哗哗声,如同大地深沉的呼吸。我默立江畔,凝视这亘古如斯的水流,遥想当年秦观于贬谪途中行经郴州,曾喟然长叹:“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词人心中郁结的百般愁绪,是否亦曾随这江水一同流泻?千年光阴如水逝去,多少人事变迁、多少悲欢故事,尽被这郴江无声收纳,默默流向远方。它就这样流淌着,将历史的叹息、人间的悲欢,都无声地卷走,如同卷走岸边的落叶与浮尘。
夜更深浓,万籁俱寂。仰望头顶,竟有稀疏的星子穿透城市的光雾,在天幕上微弱地闪烁。它们的光芒被尘世的灯火稀释得如此稀薄,却依然执着地亮着,恍若古老岁月投来的深邃目光,悄然凝望着这灯海起伏的城池。星光虽微,却似一粒粒永不沉没的锚点,在喧嚣的浮世之上,锚定着某种辽远而沉默的秩序。
郴州的夜,确乎是一幅巨大的幕布,其上既泼洒着现代都市的浓墨重彩,也沉淀着历史与生活的深深印痕。它明亮而喧腾,亦深邃而寂静;它映照着当下人间的烟火气,也默默流淌着时间的苍茫水声。当所有浮光掠影的喧嚣最终沉入江底,当所有的悲欢随着水波漂远,唯余江流与星辰,恒久地低语着——那细语似在诉说,纵使黑暗铺天盖地,纵使灯火终将阑珊,总有些微光从深处渗出,总有些长流不被截断。
这夜色仿佛在无声宣告:纵使黑暗铺天盖地,纵使灯火终将阑珊,总有些微光从深处渗出,总有些长流不被截断——那便是大地深处未曾熄灭的吐纳,是星辰坠入江水后依旧不灭的幽魂。它们照见,我们行经这人间长夜,原不过是借一瞬灯火,辨认自身与永恒之间那道苍茫不语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