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一棵香樟
清晨,第一缕曦光尚未挣破云层的襁褓,院中林间的画眉与麻雀已亮开了金嗓子,脆生生的啼鸣叩击着静谧,如碎玉落盘。我踏着晨雾起身晨跑,脚步声轻吻凝露的石板路,惊起几只啄食的麻雀,扑棱棱掠过瓦檐——那瓦檐下还悬着去年腊月的腊肉,琥珀色的油珠顺着青砖纹路蜿蜒,在墙根浸出深褐的痕,恰如香樟树皮上皴裂的岁月年轮。
这辰溪县财政局大院,恰似沅水畔晕染的水墨长卷。办公大楼嵌在葱茏林木间,繁盛花草缠绕着青砖黛瓦,叶片上凝着沅水畔特有的温润水汽,氤氲出脱尘的清宁。晨风裹挟着草木清香漫溢,让人恍若踏入辰溪山水间独有的秘境,连呼吸都染着草木与乡土的凛冽甘醇,清冽中藏着熟悉的烟火气。
时至寒冬,雾霭如湘西老布般柔缓漫过飞檐翘角,瓦檐垂着昨夜凝露的残痕,袅袅缠上兽首的纹路。院内樟木的清冽与兰草的幽芳,混着雾汽在晨风中漾开;家属楼的门缝里漫出晨读声,孩童念着“沅有芷兮澧有兰”,丝丝缕缕渗进空气,消融在淡青烟霭里,余韵绕着院门口那棵两尺多粗的香樟久久不散。树皮沟壑纵横,爬满深绿苔藓,恰似刻满辰溪半世纪的风霜:有沅水涨潮时漫过的水渍,有十年九涝时留下的泥痕,还有孩童攀爬时刻下的歪扭字迹。指腹抚上去,粗粝得像老篾匠编了一辈子竹器的手掌,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光阴的絮语,每一块苔藓都裹着沅水的记忆。
我伫立香樟下,树影婆娑,浓密枝叶织成绿网,漏下细碎的晨光。微微仰首时,一片枯黄樟叶恰好吻上脸颊,带着岁月沉淀的脆韧与晨雾的微凉。叶边留着虫豸啃过的细密齿痕,却依旧舒展着利落的轮廓,像极了湘西汉子饱经风霜却依旧挺直的脊梁,藏着退伍不褪色的执拗。
呵,这倔犟的财院香樟。当朔风卷着沅江霜雪掠过城楼,银杏褪尽黄叶,柳树裸着枯瘦枝丫在寒风中瑟缩,唯有你枝繁叶茂,绿叶如淬过沅水霜雪的碧玉。叶片的蜡质层泛着暗绿光泽,在料峭寒意里透着执拗的生机,仿佛披了一身永不褪色的青甲。旁人说你枝干偏脆,难抵风雪,他们怎知你苍劲枝干里的赤诚——你将一整年的养分尽数凝进叶脉,织就这身不落的绿衫,恰如辰溪土地上那些守土的先辈,宁折不弯。寒冬里,辰溪山坳常被浓雾锁着,你便顶着凝霜的绿,站成大院的坐标。过往行人总爱靠着树干歇脚,粗粝的手掌摩挲着树皮,说闻着这樟香,冻僵的筋骨都能暖透;下乡收税的老同事也曾说,赶夜路时望见这棵樟树的绿影,心里就踏实得很——那年雪灾,我们踏着齐膝积雪去锦滨乡收农业税,归来时正逢全城停电,在夜幕下,我们正是循着这清冽樟香摸进了大院,树底下还留着以前冬天烤火时烧黑的痕迹,成了岁月抹不去的烙印。我懂你,若让你褪下这身绿,便如让守土人卸下铠甲,你怎肯让这方天地失了片刻葱茏?于是你甘当绿的长河里最执着的摆渡者,在秋的萧瑟与春的明媚间,架起一道永不褪色的桥梁。
待春回大地,桃花漫过熊首山巅与沅水两岸,热闹得像赶场的集市,山间的楠竹笋拱破冻土,村民们忙着打糍粑、晒茶籽。你却趁着晨雾未散,悄无声息地辞旧迎新。枯黄叶片打着旋儿飘落,如撒在风里的碎玉,似老湘绣上脱落的绿丝绦,偶尔还沾着几粒裹着晨露的樟籽,落在水泥地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那是生命的絮语。是生命走到尽头了吗?不,顶端枝丫早已缀满新绿——淡绿嫩叶半透明似蝉翼,裹着晨露折射出金红朝阳,叶尖缀着胭脂般的浅晕,在暖风中舒展腰肢,如春潮里跳动的音符,似缀在枝头的星子,是裹着暖阳的金色梦境。为了这一树新绿,为了传育后人,你耗尽毕生气力,把最赏心悦目的生机留在人间,却带着未竟的绿色清梦,悄悄融进院中清风,连飘落轨迹都带着沅江水般的温柔,像极了那些默默奉献一生的财政前辈,把光热都洒在了辰溪的土地上。
而我,恰似这院中的一棵香樟。在财政岗位上守了二十余载,从青丝染霜到鬓角添白,那些伏案核算的日夜,台灯将账本上的数字映得清亮,牛角算盘的珠粒被指尖磨得油光锃亮,每一颗都浸着伏案的晨昏,指腹在算盘珠与笔尖间磨出了薄茧,账本页脚还沾着茶油的痕迹——那是下乡时村民塞来的茶油饼,不小心蹭到的;那些走村入户的足迹,踏遍村中的青石板,走过田边的羊肠小道,雨天里穿着胶鞋踩烂泥,裤脚常沾着山间晨露与田埂泥土,还缠过野草的枯叶。记得那年核查潭湾镇三甲塘村的柑橘特产税,我在村民李大爷的吊脚楼火塘边坐了半宿,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烤得腊肉吱吱冒油,李大爷用粗瓷碗盛着热茶,指着账本上的数字说:“周所长,你算得比我家的茶枯饼还实在,比沅水的石头还沉!”我握着他粗糙的手,看着火塘边挂着的傩面具,忽然懂了财政工作的意义——不是冰冷的数字,是火塘边的暖意,是村民眼中的信任。那些守护一方财税清明的执着,如樟树叶脉里的养分,悄悄滋养着这片土地的烟火:是乡村小学新教学楼的钢筋铁骨,是敬老院里暖烘烘的煤炉烟火,是扶贫车间里不停转动的茶油压榨机,是沅水大桥上往来车辆的平安顺遂。如今卸下肩挑二十多年的担子,恰似樟叶辞枝,虽有不舍,却无憾悔,带着财政人的赤诚与坚守,坦然奔赴下一段旅程。
一阵清风掠过大院,裹挟着沅江湿气与城里的烟火味,还混着辰河高腔的唱腔漫来,枯黄樟叶簌簌而下,如一场温柔的叶雨,落在我的肩头、发间,也落在胸前别着的旧工作证上。我伸出双手,接住满掌心的枯叶,叶片边缘蜷曲着,却仍透着淡淡的樟香,那香气里混着辰溪古城特有的湿润气息,混着二十余年财政工作的烟火回甘——有算盘珠的清响,有火塘边的暖意,有茶油的醇厚,有村民的笑语。我俯身,向身前的香樟树深深鞠躬。不远处,几位老人正坐在香樟下聊天,手里摇着蒲扇,说着古老的辰溪故事,偶尔传来阵阵笑声,与树上的鸟鸣、广场的辰河高腔交织在一起,酿成最动人的岁月乐章。我没有悲伤,也无泪滴,只因深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飘落的樟叶如此,我们这些退了休的财政人亦如此——往后的日子,我仍要如这棵香樟,守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奋发努力,守着沅水畔永不褪色的烟火,围绕县财政的增收,贡献余热,把毕生的爱与赤诚,都奉献给这块生我养我的辰溪土地。


